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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野外采集过程中的苦与乐,准确来讲,是希望我的苦成为你的乐。
我在昆明植物研究所标本馆工作。
我所工作的标本馆是目前国内第二大馆藏标本机构,也是国内收藏标本门类最齐全的机构,涵盖大型真菌、地衣、苔藓、蕨类植物和种子植物在内的标本。
什么是苔藓植物?就是下图中第二排中间那张。
苔藓和蕨类、藻类以及地衣的区别,就是苔藓有类似于根茎叶的分化,使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植物体,像一棵小树。
图片中那张像毯子一样的植物不是草坪,而是在西双版纳被称为青苔的一种植物。在西双版纳,当地有一道菜叫青苔炒鸡蛋,其中的青苔就是这种植物。
它是一种淡水藻,看起来感觉黏糊糊的,我不是特别推荐大家多吃,因为淡水藻一般生活在水质略带污染(富营养化)的环境中。
很多人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苔藓可以吃吗?研究苔藓植物到底有什么价值?
首先,苔藓植物在地球生态系统中是重要的初级生产者,我们需要氧气,需要植物通过光合作用来固定二氧化碳,生成所谓的多糖类物质。
苔藓植物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可以在其他高等植物没有办法立足的环境中坚强生长,成为拓荒的使者。
此外,了解一些必要的苔藓植物分类学,有助于我们在野外寻找到比较好的水源。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在野外长途跋涉时,发现林间有两条小溪,其中一条里面生长有藻类,另外一条里面生长着苔藓,我肯定选择有苔藓的那条小溪水饮用,因为水质有保障。
不仅如此,苔藓植物还支撑着地球的生物多样性。
其实,苔藓植物可以离我们的生活很近,它能够被做成小小的装饰配件,让我们的生活充满希望。
回心草是苔藓植物中的明星物种之一,它具有药用价值,在云南当地常被用来泡水、泡酒或是炖汤,但这是非常小、非常冷门的一个应用领域。
由于苔藓植物一般生长在森林中,在除了海洋生态系统之外的几乎所有的生态系统中都有它们的身影,这就直接导致如果要采集苔藓植物,必须爬上高山,去到各种各样交通落后的地方。
以前,我们认为苔藓植物和人类的世界离得比较远,但是当我们近距离观察才发现,在城市以及村落周边,同样有苔藓的踪迹。
在几乎“荒废”的丽江坝子,即便没有了农田,也依然有苔藓的身影;
怒江下游沿岸非常干热,这里也是部分苔藓类群的栖息地。
说完苔藓植物,接下来,我要切换到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那就是饮食的苦。照片展示的是我们吃过的一些食物。
很多人可能会问:吃得这么恐怖,为什么你们还要吃呢?其实,并不是我们一定要去吃,而是我们走到一个地方,要去了解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学会尊重他们的文化传统。
比如说,图片中展示的是某种甲虫的幼虫,它一般有两种食用方法,其中一种是生吃,但是我没敢尝试,因为觉得有点残忍;另外一种是油炸,这种处理方法会让它的口器变硬,吃得时候要小心割到嘴。虽然这些虫子看起来恐怖,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我想说的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食材会颠覆我们对植物的认知,比如荨麻。荨麻的刺中含有乙酸,人的手被荨麻刺到后会疼很久;但是荨麻可以做成一道美味,它能够用来炖鸡,经过高温的烹饪,我们完全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不过,有的时候我们太想标新立异了,结果往往是让人啼笑皆非。
一次,在中越边境,我跟着一群植物学家考察。其中一位植物学家说自己今天找到了一个薯蓣,问大家是否要尝尝。我们全都同意了。谁想到,所有人吃完薯蓣后全部中招,回到酒店上吐下泻。其中,反应最严重的是我们的司机,由于幻觉的关系,他在离车还有三四米远的时候就要开车门。
很多人就喜欢追求这种刺激,比如国外有人吃能够使人出现幻觉的蘑菇。
我也有过致幻体验,感觉非常难受,如同患上了感冒,精神有点恍惚,头也有点晕,每隔几秒就要问一遍自己在哪里。
这也是饮食的苦,希望成为你们的乐。
为什么我们需要品尝这人间饮食的苦呢?是因为采集标本的道路不好走,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开车进去,我们必须徒步,甚至溜索过江,有时还要徒手攀岩。
到了晚上,还要折腾大半夜整理标本,并且不能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凡此种种决定了我们在野外的饮食,特别是中午这一餐,能多简单就多简单。最终,从来不吃干粮的我们,现在爱上了方便面;从来不吃火腿肠的人,现在也对其爱不释手。
几次野外活动参与下来,我得出一点体会:如果未来大家需要进行长途跋涉,一定要在包里多背点吃的。
多背些食物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就是背包会越背越轻,因为食物被逐渐消耗掉;第二个好处就是你会无形当中成为团队的灵魂人物,所有人都围着你走,因为你手中有吃的,人们一旦肚子饿了,自然就跟着你走了。
因为野外条件艰苦,我们需要经常以干粮充饥,以至于我们都觉得如果能在野外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罗锅饭,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从来不会生火的我,经过锻炼,已经学会了做饭。不仅如此,现在的我跟骆驼一样,吃一顿顶两顿,有时早上会特意多吃一些,因为不知道中午是不是能吃上饭。
说到做饭,就离不开食材。云南当地有很多奇异的食材,它们之所以奇异,在于很多食材本身有微毒,这里所说的毒跟我们传统认知里的毒不太一样,大家也不用谈毒色变。
其实这些带点毒的东西也算是药,吃了会让人拉肚子,跟清热降火药的效果是一样的。以硫磺菌(Laetiporus sp.)为例,我们明知道它有毒,但当采不到别的蘑菇时,为了改善伙食,我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吃它,虽说吃了会拉肚子。
除了奇异的食材以外,云南各地还有很多特色菜。像是大理地区就有一道名菜叫生猪皮,这道菜里的猪皮不完全是生的,而是经过火的炙烤,猪毛已经被烤掉了。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带点焦香味。但不管怎么样,生猪皮一般都是非常新鲜的,通常是早上杀的猪中午吃,搁到晚上的,就必须煮熟后才会吃。
接下来,我们进入本讲座中涉及到的最高阶的一道菜——红肉,这是普洱、临沧等地的少数民族很喜欢吃的菜。它的卖相也不错,主要食材就是卤肉,只不过在食用前加了一道神秘的材料——生猪血。
为什么要加生猪血?因为颜色好看,而且可以佐证食物的新鲜,因为如果食物不新鲜的话,颜色会变暗。
还有比红肉这道菜更厉害的,它基本算是素的——把豆豉拌在猪血里食用。我们知道,食用生猪血最大的风险就是有可能感染寄生虫,但当地老乡说他们吃了很多年,从来就没出过事。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村寨中养猪的范围很小,所以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那些从饲养场出来的猪,如果不经过检疫、不经过烹饪煮熟,它所携带的寄生虫或致病菌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白酒也是当地少数民族的一大文化亮点,而且很多当地人喝酒时似乎也不大讲究口感。
通常情况下,喝酒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跨国文化交流时。
喝过酒后,人们似乎不再需要语言,可以用各种肢体语言来代替英语或者是汉语,实现无缝交流。
在野外,旅途中也有很多的苦与乐,主要表现在行路难上,其中也掺杂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因为遇到好几回“人见人爱,车见车爆胎”的情况。
一次,我们在车上聊哪次轮胎飞了,什么时候轮胎又爆了,结果我们坐的汽车真的爆胎了。以前看别人开车追尾时,感觉像在玩游戏一样,直到自己也被追了尾,才觉得能够平平安安回来真的不容易。
刚开始出野外,我们为了图省事,少走几步路,以便节省体能用来爬山,像这样的农用车,我们也坚持要坐,哪怕不是免费的(尽管这样做不对)。
坐这种四面漏风的农用车,对体能的要求一点都不比走路低,因为你需要一直抓着栏杆,而且我们平时也没有走过那样糟糕的路况,根本不知道汽车什么时候转弯,前方路上什么时候有坑。
结果刚走了一半路,我们就想下来不坐了,但是车子的噪音太大了,坐在前面的司机根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路走多了,难免遇到汽车发生故障的情况。说到修车,其实也还好,主要是耽搁路上的时间。
有一次,我们的汽车被不怀好意的村民故意砸了,先前采集的标本也被他们偷走了;更为奇怪的是,当地村民并没有偷走我们的钱财,只拿了标本。
他们似乎想给我们传递一个观念,从哪里来的就要还到哪里去。
其实,我们采集植物标本并不是为了据为己有,而是要把它们进行数字化,未来,这些植物的鉴定信息、解剖结构等都会免费供大家使用,甚至可能会有平台自费支持读者浏览相关植物信息。
野外项目有时候需要的人数较多,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但也有麻烦,最令人头疼的就是要解决住宿问题。
如果只是三五个人一起出去,住宿问题好解决,同行的人数一旦多了之后,不可避免要在保护站、护林点甚至中小学里住宿。如果实在没有条件,也只能搭帐蓬宿在野外了。
我自己觉得帐蓬让人爱恨交加,为什么这样说?它的重量不轻,搭起来却很好看,住在里面,私密感也不错,而且不会影响其他人,但它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会增加“行军”的时间。
所以,我个人比较喜欢用这种简易帐蓬。这种帐篷的好处在于一视同仁,只要一下雨,所有人都遭殃。
我们曾经有一次住得特别惨,只能借宿在护林员家的鸡圈里,一晚上下来,跳蚤满天飞,脚上被叮了100多个疙瘩,苦中作乐的我还就此推算出自己睡觉时左侧和右卧的时间占比。
除了经常被跳蚤叮之外,我还是出了名的蚂蟥“使者”——只要有我在,就有蚂蟥在,只要蚂蟥来,肯定先叮我。
刚开始被蚂蟥叮,我特别害怕,连着好几天晚上做恶梦,在梦里,蚂蟥甚至跑到了被子中。
为了消除恐惧,我干脆看着蚂蟥叮自己,结果吸饱血后,蚂蟥自己就脱落下来;更为神奇的是,这次留下的伤口比我之前强行把蚂蟥拔下来的伤口还小。
在野外,有时候也会看到些新奇古怪的小动物,这是峨眉蚯蚓,看起来比蛇还大。
我们遇到蛇的机会也非常多。判断每次野外采集活动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就是看这次有没有遇到蛇,如果遇到了蛇,说明我们走的路足够远,已经进入了森林深处;如果没有遇到,我们就感觉多少有些遗憾。
这是我们遇到的眼镜王蛇,它的个头虽然小,但有剧毒,即便是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的眼镜王蛇,也含有剧毒,其毒性不亚于成年的眼镜王蛇。
下面这张照片拍摄的是我们在野外遇到蛇的情形——一群人围着蛇拍照,特别开心,比蛇还开心,估计蛇见了我们其实是害怕的,怕被打,其实我们只是拍个照片。
总的来说,在野外遇到蛇,对我们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特别是当它隐匿在某些地方,我们又太过专注于采集,并没有注意到它的时候,有可能被咬。
这是我的一位在保护区工作的朋友,他的兜里踹了一条有毒的蛇。他要把这条抓来的蛇带回去拍照,由于着急赶路,于是索性就把蛇放在了自己衣服做的兜里。
这样做有危险吗?答案是问题不大。因为蛇是冷血动物,而人是恒温动物,所以蛇靠着人体会感觉非常舒服,一旦舒服之后,它是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的。
当然,对于普通人而言,在野外遇到蛇的确还是非常危险的,大家一定要非常小心。
现实中,还有一种东西是让我比较恐惧的,就是蜱螨目的蜱虫。它的口器像金字塔一样,一旦扎进人的皮肤,就要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拔出来。图中的我
就正在找蜱虫。
蜱虫之所以令人畏惧,是因为它能传播140多种疾病,包括莱姆病、斑疹热、出血热、森林脑炎等很多细菌性、病毒性和原虫性疾病。
所以,我们在野外还是比较怕它的。不过,现在只要带上驱蚊喷雾就可以对付它了。
经历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之后,我也有了不少收获。这是我们去年发表的一个新属,还有两年前参与发表的一个新种,这是只在云南玉龙雪山非常狭域范围内分布的玉龙缩叶藓,一个非常少见的物种。
我还发现并首次报道了一些苔藓植物的孢子体。
对我来说,在经历了艰辛的野外采集之后,重新研究带回来的标本,在原以为没有多少价值的标本中有了新发现,这是让我感觉整个考察过程中最有乐趣的一个环节。
扪心自问,我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标本采集者,我在野外采集标本的标准非常苛刻:量多的不采,量少的也不采,长得不好看的还不采。那怎么才能有所发现呢?我的选择是深入到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去。
在未来,我希望自己能够collect like a hay baler。hay baler就是捆草机器,希望我采集到的标本就像那些人背的草一样多。
也希望大家听过我的分享之后,能对植物学、植物学工作者和标本采集者幕后的故事有一些了解和感触。